灵犀(五)【布同林/刘曦】

这么多年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多情剑客无情剑,”刘曦说着顺手掐起瓶中玫瑰,以枝代剑,挽了个剑花。“第二章,海内存知己!”捏了个剑诀,朝阿布咽喉直刺过来。

      小李飞刀中毒啊。阿布微笑侧身闪避,擦肩而过一瞬,刘曦手腕一翻,剑路回转。电光火石间,二人站定,却见那枝带露玫瑰,娉婷地插在左臂绷带里,雪白相衬,好不娇艳。

     “好快的剑!”阿布赞叹。

       刘曦答:“不敢当。能逃过我一剑封喉,你也不错。”

       两人绷了三秒,一齐大笑起来。

 

     “这么喜欢小李飞刀?”布同林将饱受摧残的玫瑰插回瓶中,从书架最醒目处抽出那本牛皮纸包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便被书里密密麻麻的批注吓了一跳——从歪歪扭扭似狗爬到隐约透出稚嫩的秀气,再到逐渐硬挺自成一格,甚至还有些铅笔的拼音。尽管纸张老旧泛黄,但却被保养得很好,丝毫没有破损和折痕。

     “出手一刀,例不虚发!”小医生自顾自念着口诀,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摸到手的飞镖,已破风而出。只听接连三声“铛铛铛”,阿布身旁的飞镖靶,已并排扎了三枚,深深没入靶心。

       阿布不禁拍手叫好。

     “比我哥可差远了,”刘曦的脸上闪耀着动人的光彩,“他喜欢李寻欢,我喜欢阿飞,他练飞刀我练剑,练成以后一起纵横武林,行侠仗义!”他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海在燃烧,突然拾起啤酒罐,掀起拉环,仰头就灌。金黄的酒液倾泻而下,有一半都浇在了衣服上,另一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仿佛与这饮料有什么深仇大恨,全吞下肚才甘心。

       这是他第一次谈起刘晨。

       也许他会再次缄口不言,也许他会索性全盘托出。

 

       阿布从来是一个克制的人,也没有什么事,能挑起他情绪的波澜。而刘曦的情感却如太阳一般热烈,需要随时宣泄释放出来,此刻的出口,是酒。阿布觉得应该劝他饮酒伤身,但他看过小李飞刀,所以他又不能劝。他终于明白为何已经二十五岁的刘曦,仍然常给他一种少年的感觉了。他身上确实带着阿飞的影子,率真而刚烈,机敏而执着。当他要喝酒的时候,你只能陪他喝,不能劝。

       阿布沉默着揭开拉环,提溜着和刘曦碰了碰杯。

       灌酒的少年停了下来,眼神有些茫然,眼底是孤独与倔强,像一匹忧郁的流浪的狼。看到阿布再次晃了晃啤酒罐示意,他忽然笑了。那笑意不像之前任何一次笑,并不十分强烈,但却让你的心充斥着和他一样的感动,宛如春风吹皱一池春水。阿布无法用任何词汇形容他的笑,只因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笑容能使人如此动心的。

     “走,我们上去喝,一醉方休!”少年豪气万丈地揽过了阿布的肩。

 

       刘曦家在一栋两层平房的二楼,整个屋顶也被他理所当然地占为己有。屋顶上支着一张吊床,刘曦又搬来了躺椅和一箱啤酒。他塞一瓶给阿布,自己又抱一瓶往吊床上一歪:“只有这些了,别介意啊。好酒今天都祭我哥了。”

       祭奠吗?果然……阿布开瓶,猛灌一口:“挺好。”

     “你看到我放风筝了?”

       阿布点点头:“后来怎么飞了?”

      “让他们陪我哥去了。”刘曦坐起来,开瓶,一口口小酌着,“风筝是晨哥教我做的,小时候我们常常一起在草地上放风筝,最后都要把风筝线剪断,给他们自由。晨哥说,要是像风筝一样会飞,就能够到很远的地方去,看到各种好玩的东西。”

       可是风筝自己不会飞,没有风了就会掉下来,变成没用的垃圾。阿布想着,闷了口酒。

      “我一直想带哥哥来,看看这青藏高原,巍峨的布达拉宫,圣洁的纳木错,温婉的林芝,苍茫的阿里,我们可以像那些大侠一样策马狂奔,在格桑花的海洋里饮酒等日落。虽然我不喜欢李寻欢,但哥哥喜欢,所以他一定会喜欢这里,纯净的世界,芜杂世俗之中藏着静谧与美好。”刘曦说得很慢,喝得却不慢,说到此时,手中酒尽,意境渐消。“可惜他到头都困在了香港那家破医院里,我只好让风筝替他去看。可惜香港的天一点都不蓝,该死的空气污染!”

       阿布仰在躺椅上望天。高原的天空比别处都清晰,漫天星辰,如银沙般璀璨,每一闪烁间仿佛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他这一生都在奔波,忙着去取人性命,一路上到底错过多少风景?听着刘曦的深情描绘,他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来时路上模糊的风物,看的时候不用心,此时怎样也看不清。他原不用在意,他又何时在意过?可此时他真的好想领略那些不可方物的美丽。只可惜……只可惜刘晨困死在了香港。

      他有一个好弟弟,但他还是困死在了香港。这就像某种不可言明的偈语,让阿布有些手脚发凉。

 

       刘曦又开了一瓶,伸过来和他碰碰杯:“阿布哥,你是不是很多地方都没有玩过?从明天起,我给你当免费导游,带你走马观山,把西藏玩个遍!”

       阿布慢慢地喝着酒,慢到把时间都遗忘,只是麻木地吞咽着。他知道刘曦的心思,他也知道留下来,刘曦会像对刘晨一样把整颗心都捧给自己。他说刘曦像捡到宝似的,其实他自己才是上天赐予的福气,捡到这样一个弟弟,一个发了疯想念着哥哥的好弟弟。

       只要,他留下来。

     “可我明天就要走了。”他听见自己回答。

     “你要去哪里?”

     “香港离岛。”夜风呜呜地穿过衣物的空隙,也许是酒的作用,阿布觉得凉气已渗入骨髓。萦绕在他心头那种不好的预感,咬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刘曦的亲哥哥困死在了香港,他这个刚认的假哥哥,要去步后尘了吗?

     “你还会回来吗?”也许是香港实在是刘曦心头的阴影,阿布听见他又开了一瓶,已不知是今晚的第几瓶了。

      阿布始终没有回答,他很想说“会的”,但是他不能。此去香港,凶险万分,他打定主意如小李飞刀中的荆无命一般,抱着与马爷同归于尽的想法去搏杀。又何必给他许下无法兑现的诺言?假如万幸,竟能存活,他又将去向何处,却是从未考虑过。一旦有了想去的地方,便存了苟活的期望。一旦惜命,便很难拥有以命搏命的勇气。所以,他不敢设想。但刘曦这一发问,已无可逆转地给了他这样一个提议——如果能活下来,能不能回来找这个弟弟呢?在这淳朴之地过普通人的日子?

       若能活下来,他必然金盆洗手。可今天和刘曦聊武侠,他便不得不想到,多少人都是在想要金盆洗手之前死于非命的?可见,上天的惩罚还是逃不脱的?

       如果上天会原谅我从前做过的事,他就应该让我活下来,做其他的事去弥补。阿布忽然觉得,这些事情都很可笑,可笑极了。于是,他一仰头干掉了瓶中之酒。

 

       阿布扭头看向刘曦,吊床上的小孩儿却已经抱着空酒瓶睡着了。一条腿垂在下面,随着吊床晃呀晃的。裤腿卷了上去,纤细的脚踝看上去可怜得紧。他一个人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阿布起身想唤他回房去睡。忽然,刘曦在梦中挣扎起来,气息也变得急促。

      “哥哥!哥哥!”他惊叫着伸出双手,在空中乱抓,像是拼命挽留什么。阿布记得噩梦是不好强行唤醒的,便只好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轻抚小孩儿的额角,拭去那冒出的冷汗,尽力安抚道“哥哥在这儿呢,哥哥在。”

      小孩儿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宽慰,将阿布的手握得更紧,但渐渐平静,只是口中喃喃地念着“哥哥”,两行清泪蜿蜒而下。阿布用衣袖揩他的泪,却听见小孩儿终于说了别的话:“哥哥,我这么多年拼了命地学习,就是为了考上医学院,选上骨科。十多年了,我一定会好好钻研,一定能治好你的骨肉瘤的。你等着我。你等着我……”刘曦声音越来越小,抓着阿布的手也松了劲,脸上却浮现一丝浅笑。

      阿布的心揪了起来,他终于知道了刘晨遭遇的变故,也明白了刘曦所忍受的煎熬,他实现了成为骨科医生的诺言,可刘晨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他。这就是故事的结局。结局可以有千万种,可上天总是选择最残酷的那一种。

       阿布最终没有叫醒刘曦,而是将他抱回了床上,掖好被子。梦中的小孩儿还是挂着满足的微笑,至少在此刻,他的哥哥还在等他学成归来,那是他能送给他的虚幻而短暂的美好结局。

                                                                                                        2977


评论(1)
热度(20)

© 陌霖渊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