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烟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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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阑州西南,群峰争秀,有水兰溪,自深山天湖而下,称藏兰江,蜿蜒万里东流入海。世人皆知其在辽阔平原浩荡之势,不知其蛰伏山间之安恬。    

       天色尚早,兰溪清澈无波的水面还飘浮着轻纱般的雾气,四合青山若隐若现。不及十丈宽的水域纵横着几条竹筏,年迈的渔翁迎着朝阳撒下今晨第一张网,熹微霞光被湿漉漉的晨雾散出一片淡金,端的是一派宁静祥和。    

       兰溪上横亘着一溜整齐条石,便行者往来。一级级石阶上传来一轻一重平稳的步履声,一猎户装扮男子背着个睡得直流口水,但一看就格外讨人喜爱的小娃,身侧还跟着个亦步亦趋的清秀童子。    

     “文州啊,”那胡须生得恣意的男人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礼盒,另一手在后将小娃歪歪斜斜眼见要滑落的身子向上托了托,“这上山的路,以后每天都要走个来回,下回就你和少天自己来了,路要记一记啊。”“嗯,记下了。”童子年岁约莫十岁上下,微颌首应答时却有着超出年纪的沉稳,因着稍长的缘故背着竹篓徒步,而没有趴着呼呼大睡的待遇。“要是这小子能像你这样让人放心,我大概能多活几岁,”男人大发感慨,“这来回路上得靠你看着他,别让他又追着鹿啊兔子的瞎跑——”“什么叫瞎跑啊爹!”脆生生的童音从男人背后爆发出来,显而易见的不满惊得滩头鸥鹭“哗啦啦”一阵飞起,吵醒了整个山野大泽。    

       这小娃刚一睁眼,就在人背上手脚并用,不遗余力地扑腾起来,得亏他们已涉川上岸,否则定是要折腾到溪水里去的。“爹爹爹!我不要去读书!为什么要念书啊,让哥一个人去好了!”小娃熟练地一拍老爹托住他的手,在松开的瞬间一跃而下,溜到男人另一侧,嘴里依旧没停下来片刻,“文州他能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看就是读书的料,你就等着他考个状元去。我呢,就在家陪你,跟着你打猎,养家糊口供哥哥读书!”小娃边说边意图献殷勤地从爹手上接过礼盒,脸上堆的笑容因意料之外的沉重僵了一瞬,又使劲提起,歪歪扭扭地跟上。“少天这么孝敬爹啊?”猎户停下脚步,看幺子连声“嗯”着,盛满期待的眼睛亮晶晶的,便弯腰揉揉他打着旋儿的头发,“但这个事啊——没的商量。”小娃顿时垂下脑袋,卸了力气,礼盒直挺挺掉在地上,一只少天,卒。   

       男人毫不心疼地笑着,直接上手将装死的小娃打横夹在臂弯里,一手捡起礼盒,无视胳臂下的大呼小叫,大步流星地上路。在对话里已经被安排好金榜题名的老大,紧了紧书篓,噙着嘴角压不下的笑意,默默跟了上去。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铺满落叶的山路松软,一软好似能柔软到心坎里。这欢欢喜喜的父与子,这一大两小渐入深山的身影,无论在多少年后,都是他们最珍惜而反复追忆不可得的图景。


       山名翠微,无险无奇,非当地山民不知其所在,更少有人知半山有一处雅致的竹屋。猎户父子三人站在那块题着“靖山居”的小院门外,都表现出一丝乡野粗人面对博学之士的手足无措来。猎人再次和两个孩子强调,将要给他们开蒙的可是归隐的前朝太傅,一定要好生尊敬。尽管他们并不明白太傅究竟比常泡在茶馆里的那个老秀才厉害多少,也不会去思考他们五大三粗的爹怎么能请得动如此高人,也好歹记住了待会儿要毕恭毕敬地喊人“先生”。        

       男人轻叩柴扉,听得一声“进”,懒洋洋的声线,尾音里含混着一个舒服的哈欠。“我去!太阳都这么高了,还在睡觉,凭什么我们要起个大早翻座山来听学啊!”少天步子未迈,嘴里先忙不迭地嘀咕起来,一旁的兄长却暗道此人听起来甚是年轻,一扯幼弟衣袖以示安静,紧随父亲推门而入。院子不大,精舍雅致,石桌石凳,竹几藤椅,花圃鸡舍,倒是一应俱全。院北依山势而建,东北角翠竹一丛,流水潺潺自院墙下斜插而出,汇入东墙外湍急的山溪。少天四下张望,院中空无一人,听得轻微金属碰撞,循声抬头,只见院西那株合抱的老榕树,粗壮的树杈上竟躺着个人。        

       树杈离地少说七八尺,那人随随便便顺着侧生的枝干一倚,躺得那叫一个舒适惬意。右腿微曲撑在对面那枝凹陷处,也不知是天然形成的,还是受此人日夜践踏而生。另一腿则自然垂下,因牵扯而露出一截精瘦结实的小腿和白皙的脚踝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那人身形颀长,十六上下,一身简明的玄色袍子,一根正红的缎带将长发随意高束于脑后,勾出全身唯一的亮色。有客至也不曾理会,只是叼着根狗尾巴草,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金属反射着刺眼的银光。        

       那是少天第一次见到叶秋。高高在上,爱理不理的,却无端觉得亲切熟稔。那张数年后令他魂牵梦萦的脸,遥遥的,笼在淡金的阳光里,枝叶又投下斑驳摇曳的影,看不真切。小孩子的心,也会有着超乎逻辑的敏锐,他忽然想起了高天上的闲云,干净利落,自在来去,毫无挂碍。        

       浪子如斯,属于远方,可否为谁而驻留?


       “叶秋!”猎户一瞥见那悠哉游哉的家伙,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叫起来,“你这小子怎么在这里!”那人显然也认出了这粗犷的声线,没理他的询问,扭头扫了眼这一大两小的阵仗,忽地好似发现什么有趣的玩意儿,单手在身侧一借力,便飞身稳稳落地,朝这厢走来。        

       少天一脸警惕地盯着这个越来越近的家伙,然后猝不及防地被揉乱了一头软毛。“老魏,这就是你两小崽子啊!”说着蹲在两个性格迥异但眉目却有些神似的幼童面前,装模作样地打量一番,又望望旁边那胡子拉碴的男人,露出欠揍的笑容来,语气说不出的玩味,“一个俊一个俏的,怎么看也不像你。真要是你能生出来的……啧,嫂夫人定是人间绝色!”        

       要不是爹再三叮嘱要尊敬先生,少天已经冲上去把这个家伙咬个半死,他正磨着牙,他爹倒是也没见多尊敬的提着那人领子就把人拽起身,“这叫岁月的风刀霜剑,是真男人的豪迈!谁还没个风流年少啊,想当年琛哥我在玄武大街走一遭,多少姑娘朝我扔手帕!”这般没脸没皮的大话,听得少天也满头黑线地扯了扯嘴角,叶秋被揪着领子依旧嘲讽不减,“哟,魏琛你还去过耀京啊,我还以为你这辈子就没出过兰溪呢。”        

     “靠,别看不起人啊。”也不知是叶秋话里的哪点戳中他,魏琛竟然没有照常和人互喷三百回合,嘟囔着把话题岔开去,“我说你这小子忒不够义气,好歹一起打过几次山鸡了,都不告诉我你和冯阁老有渊源。”“我说过我住翠微半山啊,”叶秋一脸无辜,“先生隐居在此,我难道还大肆宣扬去?何况我也就是在冯老这里借住——”        

       话未说完,某个小炮仗终于憋不住炸了开来:“闹了半天,你也就是个蹭吃蹭喝的!竟然在这里装模作样假扮先生唬人!还不经我允许摸我脑袋,不知道摸头会长不高吗?我告诉你,我爹可厉害了,你别看不起他!他耍起剑来可威风了,赤手空拳可以打死大老虎,就你这样病歪歪的,他一个打十个不带喘的!他就是懒得教我练剑,等我长大一点,把他的功夫学了十成,三招就能把你打趴下!” 叶秋被小家伙珠连炮一般的恐吓惊得一愣一愣的,看他因为一口气说太多话而涨红的小脸,想笑又迫于那虎虎生威的眼神硬生生憋了回去。        

     “还真是虎父无犬子啊……三招之内能打趴我的话,绝对称得上是剑圣了。那我就等你长大咯,剑,圣,大,大。”叶秋轻笑,顿了顿又道,“对了,天地良心,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你们先生。不过,你们可以叫我,大,师,兄。”        

     “一边去!一边去!没你这样的大师兄!”小娃誓死不从,“你连个九连环都解不出来,文州六岁就能解了,还好意思让我们喊你?”“哦?文州……试试?”叶秋顺手将那小机巧递给那个始终乖顺地站在一边的孩子。文州虽不多言,却也并不怯场畏缩,接过就循着一贯的方法拆解起来。只几下,便觉出有异,微微皱起眉头,又恢复原样仔细端详起来。“看出来了?一般的九连环太没意思了,这是我最近闲来无事自制的,加了些环扣。再试试?”文州翻来覆去又试了几回,原先的解法因凭空多出的连接无论如何走都会被牵扯制约,始终没有找到诀窍,摇了摇头交还叶秋。“你别得意,我看你自己也解不出来这怪玩意儿,”少天不肯服输。       

     “哥刚研究出来,这就解给你看。”叶秋还漫不经心地叼着那根狗尾巴草,上手时眼神忽地添了几分锐利。也不知是否为了在小孩子面前显摆,他的手速相当之快,金属环扣被他接二连三掀上剑柄又不知拖动了哪一环,哗啦啦地从剑柄中央一串卸下,还未全部脱出又辗转反叩,堆回几个。少天一开始还试图偷师,后来绝望地发现这眼花缭乱的手法根本来不及看清,不知怎么地被叶秋的手吸引了注意。少天瞪大了眼睛,几乎屏住了呼吸,那是一双太过于美丽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指在琳琅的九连环间如蝴蝶般灵活地左右穿梭,上下翻飞,小指无意识地微翘,却没有一点儿兰花指的娘气。没一会儿,那叶秋翻下最后一环,一手提着拆下的一头,另一手指尖顺着接骨逐一敲击过去,随着清脆的声响,繁复的连环就听话地理顺成串,最后一击在尾部的小球,于是声响又顺着小球回传而去,在九个小球间反复震荡,仔细竟能听出一段韵律来。       

       没想到九连环也能玩得如此赏心悦目,而这个人也有如此不让人生厌的时候,少天有点儿发怔。但嘴上还是不饶人,旋即有了应对:“你,你自己改的,解出来也不算什么。”叶秋倒也不恼,笑呵呵问:“那怎样你就服气了?”        

     “叶秋,不得无礼。”精舍门开,随着沉肃的声音,仙风道骨的老者走了出来,量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冯阁老了。        “见过掌门!”少天脱口而出。
        

     “噗——”叶秋不厚道的偷笑在众人一瞬尴尬的静谧中藏都藏不住,换来了身旁小子狠狠瞪视。谁晓得逗他喊大师兄不肯说,结果这会儿竟下意识喊了掌门呐,这如假包换的文弱老先生,还能当回掌门,真当得起句有生之年。        

     “先生好。”文州赶紧救场,少天也赶忙跟着喊了。        

     “先生,我把孩子带来了,以后麻烦您教导了。”魏琛也压着嗓门,恭敬地将礼盒呈过去,“束脩,山野人家,一点心意。”         

       老先生点点头,打开竹盒,没看里面是什么金银珠宝,只拿出一封字迹苍劲大气的书信。读完收起,又深深地望向两个颇为拘谨的孩子:“少天?”        

     “是。”小子难得简洁。        

     “喻文州?”        

     “家母过世早,学生随母姓以纪念。”长子果真聪敏,听出话中疑问,答得周全有礼。        

     “嗯,”先生算是认可了两个孩子,嘱咐道,“既然来念书,就要静心研修,勤思多问。你们是我此生最后的两个学生,我不会有任何保留,但能学到多少悟到多少,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好了,跟我来吧。”       

       招呼着孩子们走了两步,先生停下脚步,拿出比先前更凝重的神色来强调:“至于叶秋……我管不了他,他不是我学生,也不是你们师兄。你们最好少和他打交道,别跟他学混了去,记住没有?”        

     “记住了!”少天答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还特意回头朝某个“被开除学籍”的家伙吐了吐舌头,以示坚决划清界限。        

     “嘿,看你家这小兔崽子。”叶秋于是报复老子,拿那狗尾巴草朝魏琛颈子里挠。        

       无论如何,魏琛两小子在靖山居的求学生涯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开始了,与叶秋牵扯不清的命运之线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越缠越紧,直至无可脱身。而冯阁老总觉得,自那以后,简直是应了一首诗,所谓——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4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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