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烟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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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晃魏家两小子在靖山居学习了也将近一年,竟算得上风雨无阻。        

       倒不是说他们有多好学,而是先生也不甚待见的混小子,会在天气不好的日子里接送他们往来。这也不是魏琛和叶秋私下里达成过什么金钱交易,纯粹是源于一次巧合。


       那年冬至,喻文州拖着哈欠连天的小少天出门时天还黑沉着,便也未察觉朔风卷着彤云,是暴雪将至的兆头,何况山中本就是晴雨难料。踏过兰溪,穿越醺然竹海,等意识到不是太阳公公赖床,风婆雪女已悍然登场。这会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退为难,两个小家伙只好快步奔入前头常绿阔叶林,挑枝叶最茂密的一株勉强遮蔽。        

       叶秋受命去山下集镇晴雪渡,置办些过冬的必需品,想着早些出门却还是兜头碰上了暴风雪。气温骤降,山中静谧无声,鹅毛般的雪片窸窸窣窣飘落。林中及目皆白,忽见得一株老树下映着一片暖融融的光,若不是叶秋眼力过人,决计是要错过的。勒马凑近,地上摆着一盏纸糊的灯笼,是魏家小崽子常用来照路的那盏。果然,两小子背靠背坐在树根上,紧紧贴着灯笼,仿佛靠那点微弱的烛火能借到些温暖似的。         

       离叶秋近的这只是那个小话痨,裹着厚厚棉衣,整个人团成个小球,恨不得连脖子带头一起缩进衣服里去。叶秋提前下了马,抱着作弄的心思鬼鬼祟祟地摸过去,离那小东西一丈远也没看他动弹过半分,莫不是冻晕过去了吧?倒是那头背对着他的喻文州,抱着膝一瞬不瞬地眺望着连绵的千山,嘴里念念有词:“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唐,岑参。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胡天八月飞的雪是什么样的呢?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又该是怎样的恢弘壮阔?叶秋冷不防走了神,他曾在梦中造访过的沙场,热血染红的修罗场……        

     “咔嚓”不小心踩断的枯枝惊动了两人,少天球倏地冒出个小脑袋来,因睡眠不足而红通通的眼睛看得人有些心疼。既然被发现了,叶秋便大大方方走到少天跟前,却发现这家伙一动不动竟然是在看一列蚂蚁搬粮食。“你说都这么冷了,怎么还有蚂蚁在外面活动?它们不是早就该窝到地下去了吗?它们不是会冬眠的吗?难道它们这群之前准备粮食太懒了,所以现在还没准备妥当,只好冒着风雪加急搬运?我怎么看它们还是这么磨磨蹭蹭的?你说我要是帮它们一把会怎么样?比方说,把这只直接拎到洞口去?”少天说着跃跃欲试。        

       叶秋觉得就不应该给这小东西说话的机会,直接上手拎着这只,往马那边走去,“别管它们过不过冬了我的小祖宗,你再这么窝着,我看是撑不过今天这场雪。”听见喻文州已经麻溜起身提着灯笼跟上,便又补了句,“到时候你的蚂蚁朋友们说不定会把你拆了,也一并抬进它们地下的洞穴里,大概可以过好多个冬天,意下如何?”少天说到底也还是个孩子,这当哥哥的完全没有照顾小辈的自觉,噎得小家伙一阵恶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果然只有叶秋哥能治得住少天。”喻文州笑眼弯弯,气得小家伙像个被逮去拔毛的小鸡仔似的直蹬腿。


     “哇——”一见到那匹如沐火焰的汗血宝马,少天登时就忘了先前不共戴天的仇怨,这会儿不是待宰的鸡,而是打了鸡血的八哥了。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赤兔马?一点儿杂毛都没有,我听爹说这种毛色纯正的马都相当难得的,皮好滑啊!摸起来好舒服!腿也好结实的!你花多少钱买的?晴雪渡能买到吗?这鬃毛修剪得很漂亮啊,肯定不是你修的对吧?我头回看到这么精神的马,你喂她什么的?她一口气能跑多远?”叶秋刚把他放下,他就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绕着马团团转,“能不能飞跃过那种山涧,对,就是那种两边都是悬崖,深不见底,一冲一跳,嗖——就飞过去了,还载着人的那种。诶,对,她是个姑娘吧,以后生了小马能不能送给我?”马儿忍不住打了个响鼻,热腾腾的气正好糊了小话痨一脸,不负众望地打断了他的问题。        

       如果少天能够活到二十一世纪,他大概就会发现自己很适合编写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又或者是个人脱口秀。毕竟他在阐述对于飞跃山涧技能的认知时,配合了各种肢体动作,惟妙惟肖地表现了自己想象中神驹凌空一跃的优美姿态,甚至还加了音效。但作为叶秋的马,对少天这不同寻常的天赋并没有深刻的认识。对这么个初次见面就毫不生分地动手动脚,甚至还蹲下来辨识性别,甚至直接要抢走她莫须有的孩子的家伙,只是喷他一脸蒸气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要知道以往对她表现出一丝一毫觊觎的家伙,不是被一个后踢飞出丈远,就是被前蹄砸破相,忍了少天这么久真可算是偏爱了。        

       偏这小崽子还不知道领情,皱着张小脸嘟囔:“你这马脾气不太好啊,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啊?”谁碰到你这么多话,能脾气好得起来啊?叶秋心说,却也不乐意废话,将头上斗笠摘下,一把扣在人脑门上,把那张满是疑问和颓丧的小脸遮了个大半。“想知道知秋喜不喜欢你,坐上去试试不就知道。放心,要不喜欢,她会把你摔下来的。”叶秋说着,便拦腰抱起小家伙丢上了马背。“喂!掉下来怎么办!”少天正努力旋转斗笠想找个正面,猝不及防坐上去,忙扯住缰绳又死死抱住马脖子,生怕被颠个底儿掉。        

       叶秋也紧跟着借马镫翻身上马,把人从马脖子上扒拉下来,牢牢锢在怀里,笑道:“不是还要当剑圣的,胆子就这么点儿啊?”看马儿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一只少天又恢复了战斗力,正准备反击,又被人紧了紧怀抱,听见头顶传来声“别怕,有哥护着你呢。”不知怎么的,预备回敬叶秋的唇枪舌剑就被他忘了个一干二净,小少天偷偷攥紧了手里的缰绳,没吭声。         

       搞定了不安分的这位,叶秋总算松了口气,将背后的大氅撩到一侧,朝下面的喻文州伸出了手:“来,拉住我,左脚踩着马镫,我拉你起来的时候把右腿跨到那边去。上马不难的,就是对你现在看起来高了些,但不用怕,我会拉住你的。而且就算摔下去也不是很疼,我比你们还矮的时候上这么高的马,还不知道摔过多少次。亲身体会,真不是太疼。”        

       这厢叶秋倾着身子伸长手循循善诱,惊讶自己竟然还有当老妈子的天分,以前对蠢弟弟怎么好像没这般有耐心?那边千里外的耀京,有人狠狠打了几个喷嚏,惊得一群小厮披貂裘的递手炉的打算找大夫的,忙了个不可开交。        

       然而面对叶秋善意邀请的喻文州倒没有受宠若惊,像某个小家伙那么轻而易举被一匹好马骗得昏了头。“叶秋哥这是准备带我们去靖山居?”喻文州提着灯笼的小手已是冻得有些发红,发丝缀上了蓬松的雪花,“我们离家也不算太久,若是爹正赶着给我们送雨具,或是来寻我们怎么办?”        

     “对啊!爹轻功挺快的,要是路上追不到我们,铁定是要急得掉胡子!”被拐上马的小子对魏琛的胡子不知为什么这么没信心。        

     “叶秋哥你是不是下山有事?送我们上去再下去太麻烦你了,要不我和少天在这儿再等等吧,说不定爹一会儿就到了。”        

       若像少天那样不做多想,骑马也不要多久就能到靖山居,免得受了这风雪的欺凌。他偏生要考虑这么多,又能抵挡显而易见的舒适诱惑,非要在这苦寒之地等不知道起没起的老子,还真是……心智坚定绝非常人。叶秋总觉得喻文州这孩子心眼多,而且看起来得越来越多的架势,如今跟着冯老念书又是那叫一个如饥似渴细大不捐,长大了免不了是个七巧玲珑心,可不得是个妖孽?老魏到底是怎么养出这样两个小祖宗的?“雪看样子是越下越大,你们难道就非得一天不落地去冯老那儿点卯?路途不便这么好的由头,干嘛不在家享一日清闲?”       

       叶秋给的台阶某个小家伙显然是万分乐意去踩的,立马应和道:“正是这个理嘛!我们往家走,半路上说不定正好碰上他,也省得他一把年纪还要爬上爬下。是吧,哥?文州文州,你说是吧?”        

       那么明显的央求了,看着幼弟亮晶晶的眼睛,喻文州只好点头。拉住叶秋的手上马,也稳稳地跨坐在叶秋身后。叶秋扯过这位面上乖巧实则偏执的弟弟的手,环在自己腰间,嘱咐抱紧了,又将那掀在一旁落满雪的大氅用力一甩,展开一个潇洒的弧度,披于身后正好将喻文州兜头裹了个一丝不露。喻文州瞬间陷入了温暖的黑暗,只能牢牢环住那劲瘦的腰腹,小脸紧紧贴住那结实的后背,贴紧这世间第三个给他如此安全感的人。        

       没有人明白,甚至他自己也不明白。那种朝不保夕的不安感,似乎是从出生那一刻就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又或者是极小的时候,从母亲眼中感染了飘零与彷徨。只有魏琛,那个始终站在他身前,为他战胜一切灾祸的男人,能给他心安。而他的兄弟,虽然如今总需要他来照顾,但他却相信,在任何时候少天都会义无反顾地为他而付出。       

       叶秋,或许是那第三个,得到他那稀有信任的人。   

     

     “知秋,今儿个你背上可坐着两位金贵的主呢,可得悠着点儿,”叶秋侧身弯腰轻轻摩挲坐骑的脖颈叮嘱,那温柔劲可得羡慕死那些个在他面前碰壁吃瘪的小美人。“行,都坐稳了,”和心上马商量好了,叶秋直起身又单手揽了揽怀里的小家伙,头上斗笠顶着他胸口有些碍事,一手牵起缰绳,“驾!”         

     “这就是她悠着点儿的速度吗?”少天在凛冽风中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声音刚说出口就被知秋远远甩在了后面。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快意,尽管风有如实质般割着他的脸,但那流星般的速度也足够让一个少年心潮澎湃。落了雪的树木,路旁饮水的小鹿,醺然竹海掩映的茅屋,如同残影一掠而过。竹海里的村民都认得,这样轻盈的马蹄声,这风驰电掣的红,猎猎风中扬起的黑色大氅,这份恣意洒脱,绝对是山上的叶少侠。只是,今儿个叶少侠居然这么吵吵,声音还挺稚嫩?“哇呜——知秋你太棒了!叶秋叶秋,以后多带带我吧,这种感觉太爽了!等知秋生了小马一定要给我留一匹。说好了啊,说好了啊……”                

     “知秋这个名字,是取自一叶知秋吗?”身后喻文州声音依旧平静得不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而且,因为知秋是红色的吧?叶子一红就知道是秋天了,对不对?叶秋我说的对不对?”前面那个除了大呼小叫,居然还能分出心思来插一嘴。         

     “都很对啊,我起名字含义这么好猜的吗?”叶秋很是敷衍地答应着。         

     “不过我说啊,一般的树还真不能红到知秋这么深,大概也就只有红枫了,或者槭树?诶,说起来枫和槭树到底有什么区别啊,我看起来差不多啊……”         

       叶秋没理会小话痨的喋喋不休,只是忽然想到,这翠微山真无愧这翠的名号,整座山头的草木,要么四季常青,要么最多也就枯成个烂黄的模样,真是一株红枫都没有。明明水陆草木里,自己最爱的就是红枫,明明那个家族的旗帜印着火一般的烈艳的枫,曾几何时,也成千上万地飘扬在万里河山。         


     “诶,爹!爹爹爹!”小话痨眼尖得很,望见雪地里健步如飞的身影,就认出他那抱着两件斗篷显得毛绒绒的爹。叶秋驻马和他打了个招呼,把文州那几乎被风刮烂的灯笼递给他,就毫无同情心地带着两小家伙扬长而去。独留魏琛被马扬起来的烂雪糊了一脸,风中呆立半晌,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吐出个脏字——“操!”        

       把小家伙平安送到家,又打马至晴雪渡将马背堆了个摇摇欲坠,叶秋转头又去了蔚岚庐。先前魏琛拿这附庸风雅的名字来问叶秋意见时,叶秋就和他实话实说:“我觉得还是叫魏家寨比较朴实,一听匪气四溢,还能杜绝宵小。你看你们家一大一小俩寨主,文州充个狗头小军师,多好。”魏琛于是乎与之大战三百回合不表。站在冯老题的三个大字面前,叶秋有些啼笑皆非,明明魏家寨就好得多。可这一家子都倔得很,真不知道魏琛是怎么说动这老先生的。        

       叶秋正要扣门,魏琛就从里面把院门打开了,一脸你来干什么,赶快有多远滚多远的不耐烦。这家伙倒是警觉得很呐,叶秋暗道,却把手里的羊肉提了提,笑得谄媚:“带肉蹭饭,求收留。”       

       一放贼入窝,这叶秋就暴露了饿死鬼的本质,一点儿也不见外地翻了碗筷,麻溜上桌:“我就知道今天有好吃的!”冬至魏家向来都是烧腊、姜母鸭带汤圆,叶秋也没个忌口,顶着大小寨主的死亡凝视大快朵颐。         

     “快一起吃啊,”叶秋还东道主似的招呼,“不白吃你们的,吃完了教你们包饺子。冬至就得吃羊肉饺子,温养腑脏。晚上吃不完,我带点回去给冯老尝个味儿。”         

     “南渡以来,没多少人家还吃饺子了吧……”魏琛眯起眼瞥那吃得欢的混蛋,一句话意犹未尽,也投入了抢烧腊的行列。         


       那晚冯老正要数落买个东西能在山下磨蹭一天的混小子,却被羊肉饺子残余的热气模糊了眼睛。虽然一只只奇形怪状,重热了一遍后更是惨不忍睹,但胜在皮薄肉多,羊肉味美和一番心意。退一万步说,只要这是饺子,又怎么会不好吃呢?        

       南渡一甲子,年已至耄耋。昔年冬至天子于东郊祭天祀祖,荣城街市灯火通明游人如织,何等繁盛?如今连这饺子也只有叶家人才念念不忘了吧。入夜后雪渐下渐止,冯阁老院中独立,苍凉远望,山川寂寥,只不见北都。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4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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