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烟波（六）
戳我看前文：五
果然相比知识，还是那面透着月光的水帘，更加吸引小家伙，不一会儿少天就抛开分门别类摞成山的书，加入了泡脚的行列。
叶秋坐在洞口，裤腿卷过膝，双足惬意地泡在碎玉潭中。他一手撑着岸堤，一手探向面前洁白的水帘，掌心是一朵美丽的水花，不知在想些什么。少天有样学样地坐在他身旁，入秋后潭水凉得不行，刚放下去着实冻得他瑟缩了一阵，上下齿列狠狠打了个照面，过会才觉出舒爽来。
叶秋不说话，少天也难得不吭声，叶秋托着水，少天便托着肉嘟嘟的腮帮子看他。上回叶秋和老爹比剑，虽未分出胜负，但老爹却说高下立现。再问，老家伙又一脸自得地说当然是自己高了，傻子都不信好嘛。叶秋到底有多厉害呢？他也不过比自己大那么几岁而已，就能有那么强吗？肯定是剑法的缘故！要是自己学了千山诀，肯定能打败他！
“你那千山诀，也是这里看来的吗？对了，还有剑影步来着！”少天终于安静不过三秒。
“千山诀？”叶秋疑惑，感情这人随口起的名转头就忘了，还好他及时看懂了小话痨威胁的眼神，“哦——那个啊，这里还真没有。但有个别的，你等着啊，我找给你。”
少天看他哧溜爬起来，钻进书堆里没了踪影，只觉得他就是逃避话题，有些恨恨，百无聊赖地踢踏着水花。忽然那水中似有什么闪过一道雪亮的光，少天一怔，不由地探出脑袋定睛再看。似是什么金属材质的东西被月光照到而反射了光芒，正待细看，却未曾想已俯身太过，失了平衡，少天只来得及发出尖叫便一头栽进了碎玉潭。
那头叶秋刚翻出那本他精挑细选的剑谱，只听得小家伙短促的尖叫接着噗通的落水声。“少天！”他心头一颤，从来稳当的手竟没能抓住剑谱，拔腿就向潭边冲去。水面依旧，山瀑轰鸣，哪还有这孩子的半分踪影。叶秋不怕水，但他确实不识水性，此刻也顾不上那些，多耽搁一刻少天便少一分存活的希望，将披风外褂一扯甩了鞋正要往下跳，却透过水帘，望见水面突然冒了一串泡泡。
叶秋猛地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屏住呼吸。果然，泡泡之后，那个熟悉的小脑袋紧跟着冒了出来，然后是半个上身。“叶秋！你猜这水里有什么，你绝对猜不，咳咳咳——”急不可耐要说话的后果是被没吐干净的水呛了个半死，叶秋看他那废话连篇的模样，精气神倍儿棒，觉得离水鬼还差个十万八千里。
他到底知不知道刚才经历了什么！他以为他要死了！一条命在他看来这么不值钱的么？叶秋沉着脸，一言不发往书堆里去。既然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这家伙好像在水里呆得挺开心一点儿也不想上来，他还真不想在那儿听他活蹦乱跳地嘚啵嘚啵。虽然听他落水的那一瞬，叶秋心里居然想得是——再也听不到这小东西的聒噪了……
以往叶秋再怎么烦他，也还是笑呵呵的，这是叶秋头一次甩脸色给他看，少天登时闭了嘴。叶秋扭头就走，是摆明了不想理他，但他竟连鞋也忘了蹬上，松垮的里衣衬着他单薄的身形，一股子失魂落魄的味道。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少年惊奇地尝到一点甜味，他这幅模样竟是为了我吗？
就算他是在兰溪泡大的，碰上这么深而寒的巨潭，能游上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巧就巧在，他原本坐的位置恰是洞口正中，而下竟是一条石梁，笔直地延伸向潭心。石梁越向潭心走越贴近水面，中央那锥状巨石赫然便是其顶端，只是因靠岸部分确有些深，加之瀑布遮掩，竟一直未被发现。
石梁窄似码头，两侧如斧劈刀削，壁立千仞。瀑布大量的流水汇入潭中，使得洞口附近水下暗流乱窜，少天落水后被冲撞的水流裹挟，随着那被石梁分成两股的下行流沉得极快，像是潭底有魔力要将他吸引，暗无天日地囚禁在那千丈深渊。膝盖在那意料之外的石梁上重重一磕，疼得他痛呼一声，肺里所剩无几的空气争先恐后地离他而去。他连忙咬紧牙关，手胡乱地抓着，但这横插一杠的石梁被水打磨得太过滑溜，什么也没能扒拉住，转瞬身子已滚入了深渊。
谁料他命不该绝，大脑因过度惊恐与缺氧，快要晕厥的前一瞬，一块冰凉的硬物出现在他瘫软的手边。少天全身一震，求生本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握住那最后一根稻草，愣是拽着那莫名其妙的片状物爬回了石梁。
而那生死关头救他一命的，竟也正是诱他险些丢了性命的同一件物什——深深嵌入石梁的一块玄铁。
顾不上细瞧，少天拼着最后半口气，终于把脑袋探出了水面。他扶着那根玄铁，被水流推得东倒西歪地站在石梁上，还能露出小半个上身。这颇为违反浮力原理的高度，才让叶秋有一瞬水鬼的惊疑。
小娃的心理素质一向好得惊人，爬回石梁的过程里，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已经落回了该在的位置，情绪也被新发现的激动所占领。可是，叶秋……
叶秋那一瞬的面无血色，离开时暗沉的眸子，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陡然生出无边的后怕来。若不是摸到了那块铁，他必然葬身鱼腹，让老爹还有文州怎么办？他们怎么活？还有叶秋……自己真要是把命撂这儿了，叶秋怎么办？这不是他的错，但他怎么可能不自责内疚？叶秋，叶秋……
少天一身淋漓，期期艾艾的目光黏着那道身影，没等到他的回头，转而回到地上那团乱七八糟的衣物上，猛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明明是旱鸭子的叶秋方才竟想跳下去捞他。他是不是脑子被知秋踢了！
少天一边恼恨叶秋的痴傻，一边又觉得好歹这人生死关头还是够义气，一边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险些酿成大祸而悔恨，一边却因为叶秋只为他失了从容而莫名欣喜。小脑瓜还不能妥善处理如此复杂的情绪，只觉得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在心中翻江倒海。也不知怎么的，想到叶秋消失在书架后的背影，纷乱的思绪忽然集中到一个十万火急的问题上：叶秋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就会添麻烦的累赘，以后再也不理我了？这可能性像头恐慌的巨兽，一口吞没小家伙的理智，他耷拉着脑袋望着水中孤零零的倒影，登时什么主意也没有了。
“水不凉么？”轻飘飘的疑问像一叶扁舟，幽幽荡过水面，少天猛抬头，骤然收缩的眼瞳里是那张隔着水帘依旧欠欠的脸。两人隔着稀里哗啦的清透水幕对望着，少天垂死挣扎中发带早松了，刚过肩的黑发乱七八糟地散了一脸，发尾淅淅沥沥地淌着水，一副凄惨可怜的模样。叶秋无奈地叹了口气，蹲下身，将手里的册子放在一边：“这水里头有什么好处，让你就这么不想上来？”
说完，他单膝跪地，穿过巨瀑朝他伸出一只手来。
他并没有不要我……
少年张了张嘴，一句话没说出来，忽的鼻子就一酸。小孩子情绪太多，是会决堤的，他连忙死死抿住双唇，生怕露出蛛丝马迹。可仿佛在水中泡得太久，点点水光让那双灵动的眼睛显得更亮了。
那眼神……叶秋也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一个眼神,只是心底骤然软成了一片，先前的恐惧焦躁烦闷都捏不成形状来。叶秋一手扶着池岸，上身越发前倾，更贴近水面，也进入了飞瀑浇灌的范围里，潦草的刘海瞬间湿漉漉地贴服在额前，挺翘的睫毛挂满了晶莹的水珠。叶秋将右手尽可能伸到最远，在强劲的水流中有些不适地眨了眨眼，却毫不回避地望进对方灼人的眼神，轻声道：“过来。”
小话痨跌下去是一个俯冲，直扑出了水帘，又在这水里拼死拼活地挣扎过一通，现在扶着玄铁离池岸还颇有些距离。叶秋话音刚落，少天双脚在石梁一蹬，整个人上浮了不少，却因为水中巨大的阻力，看起来生猛的一跃，实际上直线距离也没前进太多。叶秋便看着小东西一步一蹦，起起落落地艰难靠近，随着石梁坡度下行，小脑袋倒是越冒越低。最后一次没入水中，少天潜游了两把，矮身朝石梁使劲一蹬，同时极快地念叨了什么。
口中吐出的泡泡还未漂开，少天脚下的潭水仿佛瞬间沸腾，翻滚着的水流托着他飞快上窜。叶秋已发现潭水的异动，随即，双臂高举过头顶的少年身体笔直地破水而出，玉雕清荷般的水花中央，灵活矫健的身形像一条腾云戏水的白龙。驭着升空流的少年一把攥住那向他伸出的手，既而张开右臂捞住了叶秋湿透的脖颈，不减的冲势甚至将叶秋也带离了地面，紧紧相拥逆着飞瀑扶摇而上。
这是……扶摇吟！
昔年熙黎黄氏起于南疆，自居九黎蚩尤之后，尤重百越巫蛊之术。彼时太祖尚未与叶氏结盟，肱股之臣便是一帮以蓝雨为名的奇人异士，遇敌时驱鸟兽使巫毒，更坐实蚩尤后人的传言，令敌军闻风丧胆。蓝雨中实力最强的一位术士，据传其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所至之处飞沙走石日月无光，后太祖留之为国师不得，赐以“大祭司”之号。关于大祭司的传说，去茶楼请个说书先生能给你侃个三天三夜不带重的，甚至他是否修得长生、返老还童、还是已位列仙班都有多个版本。唯一得到大家共同认可的是，大祭司有一招看家本领，就是这失传已久的扶摇吟。
熙黎久居中原之地，受文明教化，蛊术等一干歪门邪道逐渐衰微，而大祭司某些头脑灵光的弟子却将巫术与周易卜算之流相融合，获得了统治者的青睐，便有了国教蓝雨。曾有黎玄宗极好鬼神之事，天下大计皆问于国师，彼时蓝雨中居高位者俨然有能力把持朝政。因君上推崇，举国上下修行之事蔚然成风，术士一度多于寒门举子。然而装神弄鬼者居多，巫术上真正有造诣的越来越少，有识者皆言无论大祭司曾有如何大能，现今都失了传承。南渡后又有一黎成宗，将北朝政局晦暗不明归咎于蓝雨，处死大批术士，告诫子孙切莫轻信妖言重用歹人。虽未赶尽杀绝，但至此国教名存实亡，江湖中行走时也极少见研修巫术之士。
术士大多持一灵物制成的权杖作为吟唱咒语施法的媒介，唯有修入化境的术士才能摆脱道具的限制，无论入手的是烧火棍还是大猪蹄子都能流畅施咒，如臂使指。而扶摇吟之所以闻名遐迩，正是因为这是极少的无需道具的咒术之一，念出后能操控气流达到扶摇而上九万里的效果。这样好用的咒语在话本里传了百年，从没人找到过证实它的蛛丝马迹，而在这一夜，一个十一岁的少年重现了它的威力。
少天真的会扶摇吟吗？那倒也未必。若他真会这样的绝招，便不至于在水中瞎扑腾那么久。于修行这一路，他确实天赋异禀，旁人千方百计难过的气感一关，他极小时糊里糊涂就通了，但他对念咒真的毫无兴致，白瞎了一张天生利索的嘴皮子。
这扶摇吟的咒语佶屈聱牙，少天才懒得去背，不过是总听人在耳边念叨，脑子里留了点大概印象。方才即便到了生死关头，这小家伙也没想起来这保命的法子，却在这会儿福至心灵。
谁能想到，他脑子一热胡诌出这段半生不熟的咒语，只是为了更快地扑入另一个人的怀抱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3967
*快开学了，大纲才写了个五分之一，感觉要坑ε=(´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