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潮生(二)

02

     “嗒,嗒,嗒,嗒……”

       脚步声在地底幽深的通道里回荡,江潮有意识地随着那稳定的频率调整呼吸的节奏,舒缓地运转着内息,以最好的状态去迎接这场避无可避的对决。

       凌雪阁当然会出手,只是没想到以这样暴虐张狂的方式,即便是在这地牢深处都能听出这场屠杀的惨烈。也对,凌雪阁并非只会偷鸡摸狗,当这个潜藏在皇权背后的庞大机构全速转动,并不惮于暴露于世人面前,以审判者的姿态快刀斩乱麻,其输出的暴力不亚于一支军队。

       可他没料到,进入地牢的,只有一人。

       又或者说,今夜造访的客人,始终只有一位?

       是谁?

       江潮飞快地在脑海中筛选着,凌雪阁里能有如此身手的都是叫得出名号的,越早确定便能掌握先机。他相信自己的大脑,那里储存着关于凌雪阁的无数机密,包括那些高手的秘辛与弱点,总能为自己争取到一点主动。

       慧枯死了,死得干脆利落,对方不置一词。

       自从被李林甫送进凌雪阁以来,江潮第一次有些拿不准自己的预判,来者究竟是何人?

       他对自己的武艺有着清醒的认识,即便手握姬别情送的利器,和逐渐逼近的这位还是有所差距,江潮定了定神,心思一转,对火盆做了点手脚。

       对方的脚步始终不徐不疾,像是对胜利势在必得,饶有兴致地逗弄着掌心惶急焦虑的猎物,像是南疆的那位大人。

       江潮摸摸怀中淬毒的飞刀,也许,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当闪烁不定的火光终于照亮来者的身影,江潮心里咯噔一下,脱口而出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一醉!”

       原来,竟还有更坏的情况。

 

       早在鸟不归的历练中,这个手持初代凌雪令的年轻人就引起了江潮的注意。江一醉根骨奇佳,身负的绝学凭他的见闻竟看不出属于何门派的路数。进入凌雪阁后,江一醉改修隐龙诀亦毫无瓶颈,且一点儿不怕焚海剑,常兴致勃勃地到那个下手从不知轻重的野猪王跟前找虐,更是进步神速。可没想到,短短几日不见,他又突破了一个台阶,到了如此可怖的水平,隐隐神似那位远赴南疆的大人的气场。

       江一醉一言不发,依旧那样步伐坚定地踏进这最后一间牢房。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锁定着江潮,在昏暗的地牢里亮得惊人,闪动着奇异的乃至妖冶的光芒。

       江潮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像极了当初戏台上,年轻人笑着说“以后你就有兄弟我了”,他却仓皇的那一退。

       方才浴血奋战时鼓噪的心,被江潮那疏离的一退,像是冰天雪地里浇了一头冷水,透心凉意让江一醉脸色一瞬沉了下来。这细微的改变才让他意识到,蒙面下的嘴角先前竟是上扬的。他停下了压迫极强的逼近,保持两臂的距离站定。

       别难过!以后你就有兄弟我了,岂不闻“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想起那时的信誓旦旦,那时的江一醉还是个自负天才又满怀壮志的大男孩,那时江一醉眼中的江潮还是手段高明又值得依靠的大哥,这才过了几天啊,说句物是人非都觉得可笑。怪不得,你当初是那样的眼神,怪不得你要退。

       江潮浑身紧绷着等他率先发难,偏偏这个新人连话也不说,也让他找不到破绽。

       江潮在凌雪阁浸淫多年,及冠之年便担任小队队长,以谋划布局见长,出色地完成不少任务。后听从李相的安排,为了掌握更多凌雪阁新人的情况,调回太白山长期从事老带新的工作,手上送出去的奇能异术者不下百人。可独独江一醉,棘手得让他无所适从。

       他望着眼前这个面容冷毅的青年,与初见时那个呆萌直楞的半大小子判若两人。

     “我叫江一醉,大江东去,一醉方休。” 

     “你吃吗?我只有一个馒头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给,很好吃的!”

     “太巧了,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以后我就喊你江大哥了。”

     “江大哥,没想到你是我队长,我们太有缘了!”

       那个很神气的小伙子丝毫没有被凌雪阁谨言慎行的冷酷氛围所吓倒,像个牛皮糖一样,自来熟地缠着自己问这问那,一粘上就怎么也撕不下来。

       天底下姓江的多了去了,我失去了阿澜,难道就非得把你当亲弟弟么?别捧着一颗心见人就给,也不问问别人想不想要!

       去黄槲镇之前,江潮对他总是能避则避,谁料到最后还是江一醉舍身挡刀救了自己一命。那个暴雨如注的江南小院里,江一醉面色苍白,向来带着愉悦的眸子里承满了绝望与不解,一遍遍地问着为什么。江潮看着他失魂落魄,竟多年来头一次,找回了心痛的感觉。

 

       见到江一醉这样的变化,江潮良久怅然轻叹:“偌大一个凌雪阁,来的竟然是你。” 

       不是我,难道是小洛,是阿宁来找你索命么?

       又或者,你觉得凌雪阁还有谁,比我更有资格要你的命?

       江一醉心里有太多话,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他看不懂这个人,也不想落入徒劳的口舌之争,言语总是无力又易作伪的。

       也许他就是来杀我的,所以从前的废话都省了。江潮不由感慨他成长的迅速,总能够做出最佳的选择,想来若死在他手上倒也不错。

       这时,江潮反而平静了下来,在这不大的牢房里闲适地踱起步,像是在太白山与他喂招前讲授要点:“你已经知道了?我确实是李相的人。人我不能给你,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带他走。动手吧。”

       话音落,两人已战在一处,精炼的神兵利器碰撞出火花,金戈铁马。

       江一醉风风火火地闯到这里,浑身上下已是伤痕累累,怒气却让他丝毫不落下风。没意思,太没意思了!他从进入牢房连半个眼神也没分给那个吐蕃翻译,说实话他真不在乎。但你江潮,看到我,还是想着要护李林甫那个老东西,轻描淡写地说你本就是敌人,就没半分悔意吗?

       江潮优势便是擅长分析的头脑,一交手,从江一醉出招的速度与准确控制力,他就知道自己不会是他的对手。可无妨,多年的实战让他瞬间发现了对方的弱点——心绪不宁。心念急转,江潮硬扛住一记寂洪荒,故意道:“你也不必自责,若没有你,我也早死在了黄槲镇。”

       闻言,江一醉气得浑身发颤,心头一哽,牵动先前慧枯当胸一掌造成的内伤,竟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我杀你锄奸,我自责什么!你当我为什么要救你!老子救你一命,就是想你活着,不是为了现在收回去的!”江一醉今夜的第一句话,嘶吼间竟带着哭腔,鲜血淋漓,一时竟让人分辨不清他是那个踏着一地乱尸而来的杀神,还是个惨遭抛弃满腔委屈的孩子。

       混乱之际江一醉生生受了一招隐风雷,以刀支地止住后滑,弓着背喘着粗气。

       这本是最佳的反击时机,那一口鲜血扑面而来,竟一下浇灭了江潮的引以为傲的理智,只是扯动机关熄灭了火盆。

       突然降临的黑暗像是喊了停战的仲裁,江一醉仍是拄着收束为刀的链刃,江潮隐藏了声息慢慢接近翻译,算了……

 

       像今夜这样的险象环生,他经历过不少,所以在发现江一醉极不稳定的情绪后,江潮第一反应就是有机会!不仅是实现最次的留下翻译,甚至可能杀了江一醉带着活口出去,所以他身体快过感情地说出那句话。可这效果,好到他忽然承受不起。

       就是想你活着。

       他甚至想不起上一个这样说的人是谁。

       干这一行自身感情和道德观念都是多余,他心里清楚李相在做什么,清楚他只是这些人手中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那便更要剜出心,安安分分当一把好刀。

       但江一醉的这句怒吼,让他不由想起那个被雨水浇透的日子,浑身浴血的青年不顾自己伤势,转身冲上来的那个怀抱。其实江一醉明明伤得更重,却笨拙地用手去堵自己的伤口,惊慌失措地哭喊着“江大哥,你不能有事!江大哥,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傻不傻啊?

       江潮当时满心盘算着能否瞒天过海,不暴露身份,只是敷衍地安抚了几句。现在清晰地回想起来,心里闷得慌,一时有些喘不上气。隐隐有些猜想,也许这个孤身赴会的年轻人,杀气腾腾而来,却根本没想过要除掉自己,他可能都没弄清楚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想见见自己,而自己却想利用他的真情杀了他。

       江潮又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天在太白山的校场,看到站在岳寒衣身后的自己,那个跟在姬别情身后的小伙子,心里该是何等的震惊与不解。第一次任务,遭队长背叛,死了两个同伴,作为唯一幸存者他又如何继续追求年少轻狂的誓言?

       江潮将淬毒的匕首插进翻译胸膛,确保他死透后便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囚室正中,轻轻抚过焚海剑赠与的这对链刃。

       其实姬别情那个情商为负的家伙,对我也是不错的,可我能怎么办呢?到如今解释也没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身世浮沉命中劫。

       说来有趣,因为李相这命中之劫,他眼睛不眨地背叛出卖过多少同袍,从来没有过一丝负罪感,甚至为自己的能力而骄傲过。而如今,不过是死了两个无足轻重的新人,不过是一个傻子的几句哭喊,他竟然溃不成军。

       江一醉,你才是我的命中之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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