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七）【布同林/刘曦】
一个人在雪中弹琴
另一个人在雪中知音
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殉葬的花朵
开合有度
菩提的果实
奏响了空山
人的记忆非常的奇怪，海马，杏仁体，四处乱窜的神经递质，手眼通天的突触，千罗万织的脑回路，情绪带着激素、免疫从中作梗。人不能记住全部的过往，回忆起源于联想，你可能反复纠缠在痛苦的泥沼，也可能时常流连于欢愉的晴川。不幸的是，刘曦属于前者。
天珠事件已经过去两年了，那件事最后牵连甚广，卷入了黑道白道的不少人物，追查过程中抚养他长大的吉祥叔重伤不治身亡，使得校长在最后一役彻底爆发，选择与亲弟同归于尽。跟着副校长的那帮子人没死的都吃起了牢饭，而珍珠宝珠、阿猫阿狗、不三不四回归了马戏团，双子门彻底消散于历史的烟尘之中。
启程之时他还有吉祥叔的陪伴，还有多年未见的哥哥在等待，返程之时，他带着天珠和哥哥一半的骨灰。爱他的人一个都没有了，只剩形影相吊。虽然他从未表现出来，但在追查过程中，看着伙伴们互相逗趣戏耍，他们心有灵犀的默契，刘曦只会更加强烈地怀念哥哥。每当这样的时候，他总是掏出刀片，借着光洁的刀面来寻找哥哥的眼睛。
可他无论如何去微笑，也无法重温哥哥眼中的春风十里。
就像他在梦中无论如何跋涉，也淌不出香港如地域般的雨落狂流。
直到今日，他终于战胜了噩梦，找到了那家医院，他终于看到写下“晨曦”二字的哥哥，他那和煦的微笑，鼓励的目光。
“哥哥，”刘曦紧紧捏住手上的书，抬起红通通的眼睛。长久被阴云蒙蔽的内心，忽然被阳光撕开一道口子，清风吹了进来。他郑重地点点头：“我们认识字！哥哥，我会努力识字，认识好多好多的字，把这本书念给你听！”
“小曦，你要识字，我来教你啊！”看他身上阴霾的气息一扫而空，珍珠才终于敢凑上前去。
“我那儿还有一本这么厚的大辞典，借给你！”宝珠比划着也围了上去。
接着是阿猫阿狗不三不四，闹成乱哄哄的一团。而正当病房里其乐融融之时，病房外校长哥俩的争吵拉开了双子门决裂危机的序幕。
刘曦捧起桌上的旧书，摩挲着扉页上大大的晨曦二字，明明就写在这里，藏在心里，可怎么哥哥过世后的这些年，就是想不起来呢？向内翻阅，最前面到处都是拼音，各种傻不溜丢的词语注解，把这位医科高材生看得忍俊不禁。那段在医院里陪哥哥读书的日子，也许是他这辈子最安宁幸福的时光了。
毕竟不是小娃娃要发音识字语法一起学，他只不过是要先学会拼音，把所有的字都念出来，和平时说的语言对上号，再搞懂一些较为书面的词汇含义即可。刘曦学新东西很快，一开始每天只能读一两页，还总是要查一整天的词典，全部做好标注，这时候刘晨便一言不发地看着弟弟埋头查阅，眼里满是宠溺和期许。逐渐地刘曦就可以脱离词典的帮助，阅读进度便快了许多。
日子一天天飞逝，刘晨却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治疗的药物严重刺激肠胃，每天真正吸收下去的营养少得可怜。而这本该死的故事也一点儿向好的方向发展的趋势也没有，原本脊梁挺得笔直的少年，被林仙儿这个妖女迷惑得不识好歹，意志沉沦。
“哥哥，阿飞还能恢复吗？”小曦完全读不下去了，趴在病床上，哭丧着脸。
“一定能的！你要相信小飞。”刘晨揉揉他的脑袋，尽量笑得更明亮一些。
“那你呢？”小曦歪过头，捉住哥哥的手，问得急切而担忧。
“这么不相信哥？”刘晨戳了戳他的小鼻子。
“你看着吧，阿飞的锋芒会回来的，哥哥也会！”刘晨扭头望着窗外灯火辉煌的香港，“别忘了，我们还要一起去行侠仗义，匡正武林呢。”
当刘曦读完最后一页的时候，校长站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素未谋面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他说：“时候到了，该走了。”后来他叫他吉祥叔。
刘曦只是站起来，咬着那片薄唇，死死地盯着哥哥，脚底仿佛生了根，任凭校长牵制住上臂拖拽。
“小曦，刚刚书里那句话讲的就很好，”刘晨在心里叹一口气，尽量维持面上的冷静，“他们的离别只有祝福，没有伤感，因为他们确信彼此都会好好地活着，确信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
“你确信吗？”小孩子不依不饶，他们唯一一次分开就酿成了悲剧，他才不要跟着陌生人到遥远的地方去！
“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刘晨作出一点生气的模样，“我之前说，阿飞能站起来的，他不是真的成功了吗？有些人无论被击倒多少次，都还是能站得起来的！”刘晨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泛起了红晕，眼睛里闪着夺目的光彩：“一个人能够凭着自己的意志将枷锁甩脱，忽然想通了是多么不容易！我们有爱的力量，我们能够借此而重生。你相信哥哥么？”
弟弟被哥哥振奋的精神所感染了，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可我会很想很想哥哥的，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于是弟弟带着那10000颗星星的诺言，牵起了吉祥叔的手，从此再没有回头。病房里的刘晨仿佛燃尽了续命草，由内而外的光芒黯淡下来，望着沉默的校长，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校长，谢谢您给小曦找了个好归宿。接下来该说实话了，我到底还能活几天？”
当然，这是刘晨过世以后，校长告诉刘曦的。那天刘曦坐在礁石上，将哥哥一半的骨灰撒向大海，纯白的海鸟在低空盘旋，校长站在一旁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他说：“当年我领你们回来，就是因为看出你们天资很高，聪颖过人。可送你走的那天，我才真正发觉，小晨心思的成熟。你们虽然是双胞胎，但作哥哥的，毕竟懂事太多。他能够看得出咱们双子门决裂前夕的暗流涌动，甚至明白对你最好的出路就是离开，他鼓励你读书也是想推动你通过学习改变命运。”
那个时候正是双子门命运的转折点，校长兄弟俩的理念差异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校长只是想按体校的方式培养，未来可以参加武术比赛或者特技表演，而副校长却野心勃勃，只想训练出更多武艺高强的手下，走黑道的路子。晨曦兄弟作为整个双子门最有天分的一对，副校长一直想收归麾下，为他所用。而当刘晨被查出患有癌症，常勇那一句“我才不会傻子一样把钱花在一个废物的身上”彻底让哥哥常忠失望了。他的弟弟无可救药地自私而残忍，他没有与之硬碰硬的力量，只能来一招釜底抽薪，将还没有被同化的孩子们送走。他深知常勇有多垂涎晨曦双子的能力，刘晨是不用担心了，但他必须护得小曦周全，才请师弟将他带到了拉萨，远离双子门的纷争。
十多年来，为了不让常勇通过自己找到送走的孩子们，常忠也是过着藏头露尾的日子，不敢太过频繁地探望他们。除了混口饭吃，还要负担小晨治疗的费用，实在是不易。还好刘晨有颗玲珑剔透的心，完全能够理解他的苦衷，时常能宽慰他，给他出过不少好点子。到后来，常勇似乎已经放弃了找他的麻烦，可常忠也已经习惯了这样平淡的日子，他和刘晨真正像一对父子一般，除了让刘晨好好治病以外，他也再没什么更高的追求了。现在想来，晨哥走了，对于校长，能够为光复双子门的门楣献身，也应该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刘曦呆坐在桌前，许多记忆深处的往事走马灯般地闪现。
他忽然想起，去香港的火车上，吉祥叔曾感叹过：“我也就去领你的时候见过一次小晨。小小年纪，他就对小李飞刀的真谛摸着一些门道了，可见其宽恕而平和、坚韧而勇毅的性格。”
“哟！想不到吉祥叔还会这么多文绉绉的词啊！”也许是很少看到吉祥叔一本正经的样子很不适应，自己忍不住地打趣。
“你小子，就这点插科打诨的德行！”吉祥叔当头一巴掌，“一天到晚装得没心没肺乐呵呵的，实际上心思重得很，有点事就爱钻牛角尖，一点儿看不开。小晨讲的道理实际上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一门心思就想着见哥哥。”
自己还心虚地较劲：“你也不是个喇嘛，干嘛学人家开导超度啊。”
“就那一次我就看出来，他比你更适合学作一个喇嘛。”吉祥叔气得嘟囔着走开了。
小李飞刀看了这么多遍，道理还不懂吗？懂与做到是同一件事吗？没想到的是，其实晨哥早就看破了，而自己却从不愿真正去做。
看着屋子里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刘曦悲哀地笑了。是，一半是承载了与哥哥有关记忆的物件，一半是自己消磨时光的玩意，一个人是有多无聊、多封闭、多孤独，才能一个人捣鼓过这么多种技艺，还都练得不差呢？这么说来，王怜花肯定也是个和自己一样的可怜人，他笑得更欢了。
既然回想起来这些告诫，自己是不是应该，试着用他们赐予的爱的力量，实现自己的重生呢？“忽然想通了”确实是很难的，那就尝试着先想通一点，再想通一点，终究有一天，或许能够不一样的吧，至少挣脱梦境的枷锁。
回想着昨晚暴雨中的香港街头，精疲力竭时他恍惚听到了哥哥的声音：“哥哥在这儿呢，哥哥在。”顺着那声音的指引，医院的大门出现在了不远处。
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声音来自何处呢？他闭着眼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那嗓音和哥哥并不相同，却十分熟悉，好像最近才听到过。忽然，记忆中的那把锁开了，阿布哥！
刘曦唰地站了起来。屋里根本没有另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昨晚的一切好似一场梦，一场因为想念哥哥如痴如狂导致的春秋大梦。
他迷迷糊糊地在家里绕了一圈，直到他看到飞镖靶上扎了这样一张纸条——你说，我们做过的事，上天会原谅吗？
我们做过的事，上天会原谅吗？
这要看你到底做过些什么，而又将做些什么了。刘曦打开医药箱，找出了那一管偷偷采集的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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