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黄】烟波（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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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自冬至蹭饭以后，叶秋在蔚岚庐和靖山居之间跑得勤快了不少。
每晚在榕树梢头观测云霞，若预示次日雨雪便起个大早，快马下山把两小子接上来。当然，叶秋也不是日行一善不求回报。接必蹭早点，送则蹭晚膳，好一个雁过拔毛，贼不走空。
魏琛也曾和这小子商量着干脆每日接送包早点晚膳，却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其一，这天不好我帮个忙，是出于道义，吃你的不过你省得你欠我人情太多还不过来，又不靠你这点吃食过日子。其二，你要是真准备雇我，就两顿饭的报酬未免显得哥身价太低了点吧，毕竟我家知秋可不是市面上随便什么马。这第三嘛……”魏琛听他越扯越不要脸，就已经努力在控制想揍他的手，没成想居然还有第三，只好忍着等他的高论。
“你也知道你家少天每天说的话能堆满三个谷仓，在靖山居他一靠近我就觉得头昏脑涨痛不欲生，就巴望着冯老能早些赶他回家。你现在叫我日日接送，这一路上我又得多听他几斗话，难道不是自讨苦吃？”
此话一出，魏琛竟觉得颇有些在理，听起来自己的要求确乎丧尽天良。然而正叼着包子进门的少天，简直受到了赤裸裸的污蔑与歧视，并迅速扑过去以三寸不烂之舌，成功纠正叶秋歪理邪说的不正之风。
总而言之，叶秋虚长了他们五六岁，本质上依旧是个混不吝的臭小子。因着这隔三差五的搭便车，再加上少天这过于自来熟的秉性，不到一年，两人在偷懒耍滑这方面早就混到了同一阵营，下河摸鱼，上房揭瓦，那叫一个熟能生巧。“说好了和叶秋划清界限呢！”冯阁老表示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五月廿九，靖山居。
魏家两小子顶着酷暑站在院中抄写，冯阁老歪在檐下藤椅上阖目养神，一把折扇摇得赛神仙。少天趁人瞧不见，又偷偷将自己的案几往大榕树挪了挪，终于全须全尾地藏进偌大的阴凉里，抹了把汗自觉逃出生天。
站着抄写倒不是什么严刑苛法，不过是先生众多规矩中的一条，一则从小练习悬腕笔力，一则培养这俩孩子的精气神。“无论何时，脊梁要挺，骨气要硬！”冯老如是说。
少天自幼身子孱弱，一剂剂苦药下去也不见起色。魏琛死马当活马医，五六岁便带着他每日扎马站桩，未曾想歪打正着，这体魄竟眼见着强健起来了，十岁便断了药。因着基本功扎实，一站半日地习字倒也不是难事，握笔的腕子稳得很，力道浑匀，走笔流畅。字迹仍显稚嫩，然起笔收势自成一格，一撇一捺锋芒毕露，挡不住的少年锐气。
一股子甘冽的清香笼罩扑鼻而来，少天敏锐地吸了吸鼻子，眼珠滴溜一转，抛下狼毫猛转身，便望见一篮切开的西瓜正徐徐降落在眼前。那瓜个大皮薄，汁甜肉脆，正是上品。瓜篮系的麻绳那头，除了不知何时摸到树上的叶秋，还能有谁？
少天头也不抬，麻溜伸手去取，在得手前一瞬，篮子猛地上提，险些撞了他一脸。
“叶秋，你大爷的！”少天摸着鼻子，跳着脚朝那人比口型。
叶秋蹲在树上提溜着麻绳，左左右右，引诱得小崽子连蹦带跳去够，钓鱼钓得不亦乐乎。等人气急败坏，卷了袖子，预备着上树来场堂堂正正的较量，叶秋一勾唇角，好歹把篮子放了下去。
少天显然识时务为俊杰，抄起一片瓜，正待要啃，又回头朝先生那边张望了一眼，摇扇的手已搭在身侧茶案上，一时没有醒来的迹象。喻文州还老老实实地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曝晒，也是头涔涔汗津津，却凭借超绝的意志一声不吭地抄写，整整齐齐一般大小的蝇头小楷，任拿到哪个书院去都堪称楷模。少天朝兄长吱声暗号，欢喜地扬了扬手中诱人的瓜，把先生唯一的乖学生也拐来吃瓜偷闲了。
两小家伙啃得满嘴汁水一脸满足，叶秋就在高处望风。等瓜皮干干净净，没一点红色的时候，收了篮子从树那边翻院墙，像来时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深藏功与名。
叶秋在靖山居，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主。除了开饭到的准时准点，有时一整天不见个人影。有时先生讲着课，蓦地就听见那厮插嘴提问，那争论很快就会超出少天的理解范畴，尽管冯老时常被噎得吹胡子瞪眼，但少天还是觉得先生是喜欢和叶秋论辩的，至少在那种时候他整个人会精神许多。文州也嘴唇抿得紧紧的，笔走如飞，较平常又认真了几分。但云里雾里的少天，更关心的是，叶秋是怎么做到不惊动任何人，飞身坐到屋中横梁上去，或是盘腿歪在窗边软塌上的。
先生说，叶秋不是他的学生，他是个云游四方的少年侠客，因机缘至此，为文渊阁浩瀚藏书而留。
昔时荣城，文渊阁为翰林书库，搜罗天下典籍，传言甚至包含各派武林绝学，只是仅大学士及以上有机会进出，未得查证。多少寒门士子梦寐之所，在北蛮破城之日，付之一炬，令天下扼腕。无人知晓，众人仓皇奔命时，刚获准入文渊阁的小翰林，散尽全部家财雇人抢回大量藏书，南逃一路颠沛流离，竟护得这书库周全，最终汗牛充栋地堆在这翠微深处的天然洞穴内。嗜书如命，又心怀社稷，冯宪君此等高才大学，南渡后也曾官至太子座师，正是因为对教过的学生太过了解，未见一位励精图治，有修齐治平之才，才对熙黎黄氏彻底失望，乞骸骨归隐翠微。为免藏书再次毁于改朝换代的战火，这文渊阁的万千书册便旷日恒久地深藏，以期江山稳固，待一代明君取之重见天日。
初逢叶秋，又是一年南渡日，冯宪君凄绝风露立中宵，悲由心生，感慨良多。“呵，”晚风带来一声轻笑，“那就向北，向北，再向北。”冯宪君抬头，屋脊上立着个年轻人，翠竹之姿，身后一轮巨大的圆月，照彻朗朗乾坤。
啃着苹果的叶秋面容尚显青涩，绕弯弯的功力却不容小觑。被邀进屋中秉烛夜谈，尽管相谈甚欢，言辞中关于北伐之事却再无提及，仿佛屋顶那一刻长风万里的豪情只是一枕黄粱。叶秋洒脱中自有机敏，冯阁老爱才，便提出自己藏书万卷缺个打理，没有许诺和限期，就这样大剌剌地在柴房清出个落脚的地，一留便是数年。
少天也曾去他的柴房逛过，不过一桌一椅，一床一灯，简陋得不像话。这家伙却不甚在意，直言有匹褥子就够了，又不是没过过风餐露宿的日子。更何况，这柴房也常是个摆设，少天要找他，十有八九得去洞中书堆里扒拉出来。有时这人把随便拿出来就能在武林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的绝世秘籍就往腰带一插，轻剑快马出门去，不问归期。
与冯老论道，得了许多教诲，虽无师徒之名，亦有黄石之恩，叶秋对冯老看似随意实则礼敬有加。原本冯老也就照顾他起居的家仆相伴，常先这小伙子人老实，但太过木楞，叶秋一来才给靖山居带来鲜活的气息，连偶尔得他浇灌的花圃也显得欣欣向荣起来。相逢不问来处，双方对身份心底都有个猜测，八九不离，却默契地从未点破。此等人才，入世必成一番功业，等时候到了，留不住，冯宪君也不会留。
用过午膳，文州在堂屋里温书，少天坐不住，溜到溪边寻凉快。忽听得翅膀扑扇之声，正瞧见一只雪白的鸽子飞进柴房大开的窗子，连鞋子也没踩忙追过去。
刚接住一只肥鸽子，一只少天又天马流星锤一般翻窗滚了进来。叶秋立马扔了鸽子，一把把差点摔个狗啃泥的小家伙结结实实兜住了：“咱们少天的出场方式，总是让人耳目一新啊。” 谁想到你房里地面比外头要低啊，惊魂方定的小话痨，在人胳膊一撑，便弹起扑到了凉席上。
还没来得及舒舒服服打滚翻身，却被人掐着脚踝往床沿拖去。“诶诶诶！你干嘛！你干嘛！”少天扑腾着，被人提着脚丫子轻而易举翻了个面，便顺势腰一使劲，直起上身要和大魔王叶秋决战。谁料那混蛋忽地松了手，让他差点儿倒栽葱砸床底下去。险险稳住冲势，看那人一脸促狭：“我是怕你这脏兮兮的小猪蹄子，踩满床泥巴你去和小常赔罪。”
常先平日里待他不错，少天虽调皮，但也不是顽劣到失了教养，垂着脑袋一时有些羞惭。“抬脚，”叶秋拿了块帕子，蹲下身，握住湿漉漉的脚丫，对着沾着泥块的脚板底仔仔细细擦拭起来。“诶，不用，放着我来……”小崽子着慌，轻轻挣动。太害臊了！自娘离世以后，就连魏琛都没为他做过这种事。叶秋加劲一捏纤瘦的脚踝，眼皮一撩，轻声嘘道：“乖，别动。”少天一呆，只觉得脚心一阵酥麻，咬着下唇忍住了，尖锐的小虎牙生生咬出个浅浅的印子来。
擦好一边，叶秋起身洗帕子，少天忙把脚收回来盘着，像是怕被人砍去做了下酒菜似的。“那边，”叶秋眨眼又蹲到人面前，玉葱般的手上垫着帕子。这样好看的手，给人擦脚……少天有一种暴殄天物的罪恶感，但看人不耐烦地又想要使用蛮力，只好磨磨蹭蹭伸出另一条细嫩的腿。
看着叶秋单膝跪地，低头认真地动作，小少天心里直犯嘀咕：叶秋明明是他此生头号大敌，在他手上吃过多少亏，可有的时候又好像对自己好过了头，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嘛。那只被主人狠心丢弃的肥鸽子，咕咕地飞到叶秋肩头，不甘冷落地轻啄着他光洁的脖颈。叶秋无奈地侧了侧脖子，宠溺地怪罪：“小点，别闹，”
少天看他不知从什么角落里掏出一把荞麦，洒在竹席上，引得鸽子欢喜地跳到他身边啄食起来。试探地去摸，那鸟儿竟然不认生，乖乖地在他手心蹭了蹭。“为什么叫小点啊？”少天 惊奇地继续撸毛，把刚才内心挣扎迅速抛在脑后。“鸽子飞在天上，看起来不就是个小白点么？”叶秋答。这家伙起名这么随便么？少天正心疼这肥鸽子，忽然发现鸽子腿上绑着小竹筒：“有你的信诶！”
“你帮我拆开看下呗，”叶秋终于把另一只小泥腿也恢复了白净，出门去搓帕子。“诶，没关系的吗？没有什么机密吗？万一看了你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你不要怪我啊。可是你叫我拆的啊。我拆了，我真拆了……好，我取下来了。好，一张字条，我看了，嗯……混蛋哥哥，今年你又不回来，整整一盆寿面是要撑死我？作为补偿，寿礼你的那份也归我了……这什么意思？你生辰吗？哪天？”
叶秋提着小家伙的鞋子从西窗轻松翻进来，正听见念的字条内容，轻笑了一声：“就是我那笨蛋弟弟，每年都要来朝我撒个娇的意思。”叶秋将鞋子给人摆在床前，也坐下捏起荞麦逗小点：“那家伙平日里总得摆出一副骄矜冷傲的模样，说一句藏半句机锋，除了我跟前，也没处闹了。”少天终于能自在打滚，哗啦啦翻到床里面去，问话声音有些闷闷的：“你亲弟弟？”“嗯，如假包换。”
少天又哗啦哗啦翻滚回来，趴在一边，一手屈起支着小脸，一手掐起荞麦漫不经心地搓着谷皮：“你从来没说过你家的事，我还以为……”少天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儿委屈。不知道是因为叶秋什么事都不告诉他，还是因为他其实有个血浓于水的亲弟弟，说着讨厌的话声音却带着笑，明明自己也没把他当过哥哥，哼，谁还没个亲兄弟？
“和家里闹了些矛盾，说不通，就自个儿出来闯了，”叶秋答得云淡风轻，看小家伙一脸纠结，伸手一刮小鼻子，“没什么悲惨身世，别瞎想了，咱少天还这么关心你叶哥呐？”“谁关心你！”少天利落拍掉那手，话题转得生硬，前后矛盾，“你刚还没告诉我呢，是不是你生辰？哪天？”
“就今天。”
又和小点玩了会儿，看叶秋勾着唇角写了张不怀好意的字条，送小点飞上晴空真变成一个小点，逐渐连那一点也看不见，少天才回先生那边开始了下午的功课。
叶秋溜去后厨偷吃东西，回头叼着鸡腿经过窗前，瞧见小话痨拉着兄长在案桌下头嘀嘀咕咕。坏心眼一动，叶秋捡了颗小石子朝里一丢，准准砸中那手感很好的小脑袋，惊得他猛一后仰，翻了凳子，狠狠摔了一屁股蹲。
下学后，小家伙竟一反常态，没气势汹汹地杀过来算账，倒是喻文州扣了扣大开的门：“叶秋哥，上回你给我的棋谱我已经看完了，能再讨教一局么？”
文州在算谋这方面天赋过人，上回切磋不过是半月前，此时又精进了几阶。叶秋也很愿意指点后辈，陪着下完，还仔仔细细带着复盘了一回。冗长的棋路复原得分毫不差，何处如何应对棋高一着，都一一指出，这也是文州格外敬佩叶秋，又不好意思常来麻烦他的原因。
观棋能烂柯，下棋的人更是不知时间流逝了，等文州告辞，天色已黑如泼墨。“文州，我送你下去吧，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叶秋喊住等着，去自己在院外搭的马厩牵知秋。“多谢叶秋哥，有劳了。”不到半年，文州已经能够利落上马。“不客气，”叶秋一抖缰绳，知秋流星般融入了夜色，“何况你和少天费了这么多心思，不就是要我今晚去蔚岚庐？”听人轻描淡写地道破他们的计划，文州也没一点惊慌：“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叶秋哥，但在少天面前还请不要如此直白。”
“当然。”叶秋粲然一笑，又加了一鞭。可不能让小家伙等太久啊。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4748